桃花源与乌托邦(下)
2013-01-05 06:29:05 来源: 解放日报
思想者小传
叶扬原籍安徽桐城,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英美语言文学系,获文学学士学位,同年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,1989年获比较文学博士学位,1998年获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终身聘任教授,2005年被聘为复旦大学顾问教授。英文著作包括《晚明小品》、《中国诗歌的结尾》,以及最近出版的两卷本英译《简明中国文学史》等,另有文章、书评多篇。中文著作除散见于书籍报刊的之外,最近出版有文集《覆水年华》(上海书店出版社)。
我记得钱钟书先生在写《谈艺录》的时候说过,“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”。这是我非常欣赏的一句话。我们不要动不动就说这个东西是我们独有的,那个东西中国怎么样,西方怎么样,一天到晚说不同。不同之处当然有,但相通之处更多。
接下来,我跟大家谈谈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乌托邦。
形形色色的乌托邦
西方那些形形色色的乌托邦作品,内容大同小异,基本都是一个人漂洋出海在海外发现一个理想国。法国学者曼纽尔评价道,乌托邦作品总体“僵硬、机械化、很不自然”,“艺术杰作极少”。
其实早在 “乌托邦”这个词诞生之前,柏拉图就写过一部《理想国》。他谈到,在他的理想国,社会应该有所分工,哲学家应为国王,孩子由集体共同抚养,甚至还有共妻一说。因为他把很多清规戒律强加在这个理想的国度上,这样的“理想国”,不免矫揉造作。也因此,这部《理想国》一方面是一部乌托邦的著作,另一方面也是一部反面乌托邦的著作。
乌托邦这个词,ūtopia,是拉丁文ou+topos的组合,用英文表示就是nowhere,本意为“没有的地方”。我觉得中文把它翻成“乌托邦”,翻得非常好。因为我们《庄子·逍遥游》里面就有一个“无何有之乡”,“乌托”里的这个“乌”我们可以理解为“无”,没有的意思,“托”是寄托(美好愿望),“邦”是国家,意即空想的国家,非常好。
西方人关于乌托邦的作品,最有名的大约是英国作家托马斯·莫尔(ThomasMore)1516年写的《乌托邦》。广州外国语学院的戴镏龄教授有一个非常好的中译本。书中有一个人物叫希思罗迪,这也是拉丁文造的一个人名,意思是Nonsense Talker,我们也可以翻成“妄言先生”,胡说八道的人。这是一位饱学之士,曾经云游四海,阅历非常广博。他到过一个国家,这个国家位于一个新月形的岛屿上,周围是大海,四面有礁石,形成天然的屏障。国家由54座城市组成,其中有一个是首府。在这个国家里,每30个家庭为一个单位,选出一个主管,每10个主管中产生一个议员,组成国会,大家一起讨论国事,一起治理国家。这个国家里的人们每天工作6小时,工作服从社会需要。这个国家实行财产共有,没有贫富差距。就连13岁以上的成年人选择配偶,也是由城邦或者由国家帮你选择。这个国家宗教自由,你可以信太阳,也可以信月亮,有人把基督教传进去,他们也可以接受。这就是《乌托邦》里描绘的一个理想国。
我个人比较喜欢法国作家拉伯雷的《巨人传》。《巨人传》有两个非常好的中译本,鲍文蔚只翻译了第一、第二卷,成钰亭的是全译本,两部都翻译得非常好。在第一卷里有一个约翰教士,因为他帮助卡冈都亚打天下,为了奖赏他,就给他造了一个德廉美修道院。这个修道院里都是俊男美女,除了律师、法官和放高利贷的人不让进去,其他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。这个修道院不像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者是托马斯·莫尔的乌托邦,它的宗旨是“随心所欲”。这是拉伯雷的理想国,但是他在书里用了托尔斯·莫尔的ūtopia这个词。
意大利作家康帕内拉(TommasoCampanella,1568-1639)也有一本书,中译本名叫《太阳城》。写的是一个热那亚的船长,远航到锡兰,发现了由七个同心圆组成的山丘,每一个山丘都以一个行星来命名。山顶有一座神殿,里面供着两个球体,一个是天体,一个是地球,还有七盏金灯。管理神殿的是形而上学祭司,一天工作4小时。在这个国度,小孩子长到2岁就要脱离乳母,由社会共同抚养。这个国度弘扬的是力、智慧和爱。
英国作家培根 (Francis Bacon,1561-1626),我们平时读他的散文比较多,他也写过一部《新大西岛》,内容与前面说的几部书大同小异,都是漂洋出海之后在海外发现这么一个理想国度。
文学作品当中很少有写乌托邦写得成功的。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部说得过去的小说,是美国作家贝拉米(Edward Bellamy,1850-1898)写的《回顾:公元2000-1887年》。书中主人公是波士顿一位普通白领,名字叫做朱利安·韦斯特,他和一位叫伊迪丝·巴特勒特的姑娘正在谈恋爱,写了很多热情洋溢的情诗给她。他患有失眠症,就在自己的房子下面造了一个用大石板封起来的密室,在那里请催眠师用催眠术让自己睡着。他让他的仆人到了一定的时间,就把他叫醒。可是有一天,他一觉醒来,发现床边站着一男两女,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年轻貌美、似曾相识的姑娘。一问之下,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113年,已经到了公元2000年,到了一个未来的美好社会。这个社会没有战争,大家互相谦让,每个人都接受教育,到了21岁以后,自己选择职业。但是每个人都要轮流做别的工作。站在他床前的那个中年男人,是一位名叫利特的医生,他在做医生的同时,也打工做别的事,比如餐馆里的服务员。在这个社会里,人人相安无事,偶尔有人做了不好的事情,他们将之看作一种返祖现象,不是把人关进监牢,而是送进医院进行治疗。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,韦斯特恢复正常了。他非常喜欢那个名字也叫伊迪丝的姑娘,但是他有点自惭形秽,觉得自己是从远古过来的不够格的公民,不敢向她求婚。后来他发现,原来这个伊迪丝就是当年那个伊迪丝的曾外孙女,从小读了韦斯特写给她曾外祖母的情书,发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像韦斯特这样的人。所以两个人最后结了秦晋之好。这部小说,理念上的东西不是太多,不过还可以一读。除此之外,就很少有精彩的乌托邦作品了。
有一本法国学者、两位曼纽尔(Frank E.Manuel, 1910-2003 / FritzieP.Manuel)合写的《法国的乌托邦:理想社会文选》,里面有几句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。他们说:“乌托邦在英、法形成传统,而在意大利、西班牙、德国却不成气候”;又说:“乌托邦中的艺术杰作极少,其审美性质相当贫乏,更加吻合社会思想史,而非文学史”,“在早期法国作品中,游戏笔墨的文学气质更为突出……相对而言,19世纪的乌托邦作者很明显地缺乏幽默感;他们是政党领袖,或是运动的指导者——对他们来说,乌托邦的文本是一种新宗教的福音书”,“许多乌托邦作品,若是将它们作为心理学文献、而非历史文献来读,其作者似乎都表现出一种偏执的、甚至有些病态的人格”,“以总体而言,乌托邦作品僵硬、机械化、很不自然。将它们说成具有梦幻气质,也许有误导之嫌,因为它们毫无幻梦的强劲的感情因素,它们的情感幅度范围极为狭窄”。
他们说的这些话,我都非常同意。所以我刚才介绍的那些乌托邦、理想国、新大西岛、太阳城,除非你是真正的社会学家,否则我一概不推荐,因为读起来毫无意思。
反面乌托邦的代表作
所谓反面乌托邦,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《格列佛游记》。最有名的反面乌托邦作品有《美妙的新世界》、《一九八四》,还有一部俄国作家扎米亚金写的小说《我们》,兼有果戈里的讽刺和屠格涅夫的抒情,写得非常成功。
很奇怪,在西方,所谓“反面乌托邦”却写得非常精彩,里面出了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。
所谓 “反面乌托邦”,英文叫作Dystopia,还有很多别的说法,如Caco-topia,Kakotopia,Anti-Utopia。我们的翻译也各显神通,比如翻成“敌托邦”、“坎坷邦”、“废托邦”等,我再加一个“乌托魇”,想象的噩梦。这个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《格列佛游记》,山东大学张健教授有非常好的中译本,里面的小人国、大人国,大家很熟悉,我就不一一讲了。又有飞岛国、慧骃国,在那里马是灵长,统治全国,还有一些像人猿一样的野猢,是一种贱民。这就是斯威夫特笔下的反面乌托邦。
最有名的反面乌托邦作品有几部。一部是英国作家赫胥黎(AldousHuxley,1894-1963)写的《美妙的新世界》。他是以福特开始大规模组装生产梯形汽车那一年作为公元元年,他的福特纪元632年,就是公元2532年。这个社会最重要的事情是三样:群体、认同、安定,这也是这个社会追求的最高宗旨。这个社会有一个波卡诺夫斯基程序,通过某种化学方法,使得一个受精卵可以同时生产出96个多胞胎,生产出来的人都可以很好地在这个社会中生活。根据他们生产出来的情况,这个社会把人分为五个等级:α、β、γ、δ和 ε,有的劳心,有的劳力。在这个社会,父亲、母亲变成了肮脏的字眼,因为不需要爱,只需要性。这个社会还给大家经常供应一种叫索麻的药,可以麻痹神经,让你感到很快活。后来有一个人,据说在生产他的时候,里面酒精的成分加得多了一些,以致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,而他又认识了外面来的一个野人,于是把这个世界搞得天下大乱。这就是这部《美妙的新世界》。
然后是著名的《一九八四》。英国作家奥威尔(George Orwell,1903-1950)这部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,一位叫温斯顿,一位叫朱丽雅,他们生活在大洋国。大洋国和其他两个国家欧亚国、东亚国,有时候结盟,有时候打仗。大洋国是由英社党统治的,有核心党员。党外的人叫Pro-les,就是无产者,他们在这里是无足轻重的。国家有四个部门,和平部专管战争,真理部专门制造谎言,仁爱部专门设刑堂、严刑拷打,富裕部专管经济。然后大家都要统一说一样的语言,叫作 “新语”。主人公温斯顿的工作就是参加编辑《新语大辞典》。在大洋国,所有的人都要参加“两分钟仇恨班”,在仇恨班里,画面上会出现一个叫哥尔德斯坦的人,这个人是革命的敌人,凡是在屏幕上看到这个人,每个人马上就要尖叫,要表现你的仇恨。如果你露出无所谓的神情,就糟糕了,思想警察就要把你抓去,然后让你人间蒸发。女的都要参加一个反性团,因为“性”无非是滋生后代的手段,平时不应该有性爱。大家要经常喝一种叫做 “胜利”的饮料。这个国家经常宣扬的口号是:“战争即和平,自由即奴役,无知即力量”。温斯顿这个人有些叛逆思想,去看禁书。在这里,性爱的对象、你和谁性爱,都是由上面安排的。温斯顿的对象是朱丽雅,他原来认为朱丽雅是间谍,因为她穿着反性团的衣服,后来有天朱丽雅偷偷递给他一个条子,说“我爱你”。最后两个人都被发现有异己思想,他们被抓去,经过严刑拷打,两个人都互相出卖了对方,虽然活了下去,却成了行尸走肉。这是非常有名的一部小说。
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反面乌托邦作品,是俄国作家扎米亚金(Yevgeni Za-myatin, 1884-1937)写的一部小说《我们》。在这个反面乌托邦里生活的人们更有意思了,没有名字的。所有人都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号码。小说的主人公是D503,这部小说就是由他所写的40段日记组成。在这个国度里,一切按照“大一统国”里面的规矩生活,大家诚心感谢“大恩人”,一切都按照一个 “作息戒律表”进行。这里有一个国家护卫局,如果发现谁有异己思想,就把人送进一个气钟罩处决。俄国形式派论宗中有一个说法,叫作“陌生化”,所谓陌生化,就是把你平时认为司空见惯的东西写得非常陌生,让你重新有一番崭新的体验。小说的主人公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抽烟,在一些地下活动中,看到别人抽烟,他的那个描写,就把抽烟的动作、神情等等陌生化了。他从来没有听过古典音乐,偶尔在地下场合听到了斯克里亚宾的音乐,于是又有一番出神入化的描写。这部小说兼有果戈里的讽刺和屠格涅夫的抒情,是写得非常成功的一部作品。
从桃花源到乌托邦
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永远都顺风顺水,在你不如意的时候,我希望大家心里都有一些隐秘的空间,有我们自己的桃花源,有我们自己的乌托邦,有我们自己的想象的空间。
我认为在中国文化里也有这样的反面的国家,我随便举一个例子。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的《罗刹海市》里,马骥到了罗刹国,那里以丑为美,以美为丑。他长得非常英俊、漂亮,人家都吓坏了。最后他只好用煤屑把自己的脸涂得很黑,人家反而觉得他很漂亮。还有一部小说,写得并不是很好,叫《镜花缘》,里面列出来的很多国家,既有我们的乌托邦,也有我们的乌托魇,两者都有。这也是我们中国的文学作品当中可以接触到的。
西方有没有像我们的桃源诗一样的诗篇呢?也有。爱尔兰诗人叶芝(William ButlerYeats, 1865-1939)有一首诗,这首诗一开始就用了《新约全书·路迦福音》里面的那句“我要起来,到我父亲那里去”。这是一个浪子回家的故事:一个小儿子向父亲分了一半的财产,然后花天酒地,用得精光,最后后悔了,回到自己的父亲那里去。这首诗通篇运用了“通感”。所谓“通感”,就是眼、耳、鼻、色、身各种感官,把它互相交叉、交通。比如说阴凉的地方,他说是一片响着蜜蜂的嗡嗡声的阴影,把听觉和视觉糅合到一起。就像意大利诗人但丁在《神曲》里说“阳光沉默了”,阳光本是一个视觉的东西,但他写成听觉的东西。这首诗里也使用了很多这种通感的方法,还用了“头韵”和省略法,增加音乐上的情韵。
我把这种诗和我们的桃花源、我们的王摩诘摆在同样的位置上。
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首法国诗人波德莱尔(Charles Baudelaire,1821-1867)的诗。波德莱尔生活在19世纪工业化以后的法国,生活在首都巴黎。他英年早逝,只活了45岁就去世了。他写的《恶之花》,把巴黎看作是一个罪恶、肮脏的地方。这首诗很难译,我试着用散文式的意译,让大家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。
诗的一开始这样写道:“我的小娃娃、我的小妹妹,你想想:到那儿一起生活的那份甜蜜、甘美”,这里他把生活形容成非常甘甜的感觉:“去到那个跟你一样的国度”,说明说话的人对爱人的那份深情;“在闲暇中相爱”,得无所事事、不能忙忙碌碌地去相爱;“去爱,去死! ”法国人和日本人一样,对死有一种神秘的眷恋;然后“云起云飞的天上,潮润的太阳”,“在那儿,所有的一切,统统皆是秩序与美,奢华、宁静、还有快感”,那儿有的,正是这儿所没有的。因为说要到“那儿去”,一切都是秩序,说明他所在的地方一切都是混乱。那里是美,这里就是丑;那里有奢华,这里有贫乏;那里有平静,这里有混乱。
第一段描写的是这样一个很广阔的空间,可以说是用一个长镜头拍摄的一个大世界。第二段却是用的特写镜头,进了房间内部,到了一个由四面墙壁围起来的房间里。有些什么东西在这里呢?“被岁月打磨得发光的家具,装潢着我们的房间;最珍贵的奇葩,散发着异香,与琥珀那难以名状的气味混而为一,富丽堂皇的天花板、深邃的明镜”,法国人的诗、荷兰人的画里面,经常用镜子,这个镜子往往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。所有这些“东方的光彩——所有这一切,以他们轻柔曼妙的母语,对灵魂私语悄悄”。用的是“母语”,非常熟悉的语言,一切本来没有生命的东西,都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,在跟你说话。
到了第三段,忽然镜头又转向外面广阔的空间了:“看哪!在那条条运河上,沉睡着那些散发出流浪汉气息的舟船”,法文里面的vagabonde,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词,不会让你想到一个肮脏的、躺在地上的乞丐。所谓流浪汉,是从心所欲地生活的个人。 “他们远远自天边来临,为的就是要满足你哪怕是最最起码的欲望”。舟船来到,为的是让你坐上了远航出海。“落日为田野、为运河、为整个儿城市,披上了风信子和黄金的衣服”。法文的hyacinthe来自希腊神话,美少年雅辛托斯(Hyacinthus)被阿波罗误杀,流出了紫色的血。如果你仅仅翻成紫色,不翻成风信子、不加注,我们就不知道背后这个希腊神话的典故。有了这个典故,就更美了。“世界在一种温暖的光辉中入睡”。非常美,这是诗人心灵中的桃花源。
我之所以从中国的桃花源讲到西方的乌托邦,是希望诸位能够永远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点隐秘的空间。清朝乾隆时期有一位诗人叫黄景仁,一生穷困潦倒,写出来的诗句未免低沉。他有一联诗说:“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语人无二三”,什么意思?人生不如意的事,十常八九;可以和你说得上话的人,十个里面不到两三个。他说得未免太悲观了一些。但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永远都顺风顺水,在你不如意的时候,我希望大家心里都有一些隐秘的空间,有我们自己的桃花源,有我们自己的乌托邦,有我们自己的想象空间。
(根据演讲录音整理,经作者审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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